肆
本体批判
“一种是和社会打交道的艺术家,另一种艺术家是完全自在的,不必有任何束缚的人。”——在当代艺术圈里,很少人像姜吉安那样冷静、沉着、毫无烟火之气。
没有世事的颠簸起伏,没有情绪的大起大落,没有奔腾热烈的自我表达,也没有怪异夸张的奚落嘲讽。
姜吉安毕业于中央美院民间美术系,是冯真教授的弟子,吕胜中和乔晓光的师弟。在1986年至1991年间,受到民间美术考察的影响,姜吉安创作了《春夏秋冬》、《田园》等一系列生动热闹、具有民间风格的作品,那是他最“接地气”的时刻。
自1992年起,姜吉安开始创作《平淡》系列:体态高古的瓷瓶上堆放着一叠鸡蛋,瓶身的开片似一层渔网,又似透明的细胞膜,实际是他最喜爱的“蛛丝皴”。对不同质料关系的处理,瓶身的坚实和网的柔软之间的交融和错置,富有讽喻意味。
从简单的物体:鸡蛋、书籍、瓷瓶、渔网、线团,到画室里用于素描练习的基本几何形体,球形、锥形、六面体、八面体,他的主题愈来愈减弱,愈来愈“去社会化”,愈来愈具有罗兰·巴特式的“零度风格”。真实人生退居为画布背后遥远的噪音,可画面对于视觉问题的反思以及浓重的理性结构却进一步揭示。
几年前,姜吉安的《两居室》曾引起诸多瞩目。那是一件充满姜吉安式的思辨和幽默感的作品。在有着真实光源的屋子里,艺术家用炭笔画出一些不真实的、有侵略感的阴影。光与影同时并存,甚至,影的蓬勃生长并不以光为前提。这看起来有些荒唐,像个玩笑,却隐含他思维深处的平等意识。
以透视法为基础的视觉观念被颠覆,光影之间的源流关系被解构,这就是为什么逾受过训练,愈洞察敏锐的人,走进这两居室时会感到愈强烈的不适。
很少直接地反映社会生活,并不意味着他的作品缺乏批判性。姜吉安是个勤奋的思考者。他的批判是对艺术本体的批判,他试图解答的是“艺术是什么?”、“艺术的作用和意义”、“艺术如何使人自由”这样一些基本的、却难于解答的问题。而他的方法,是从最切近的生命经验,从最熟悉的材料和最纯粹的劳作里寻找答案。
姜吉安曾在一次访谈里提到,传统工笔画讲究“三矾九染”,而他是“百染百洗”,画一幅画,有时渲染的次数多达百遍。如今,一幅20乘以30厘米的小品,也要费时月余。
传统的工笔训练在他身上成就了惊人的耐心。在人人走捷径的年代,看着他不慌不忙地饮茶和造纸,不急不乱地勾描梅的树枝和绢的纹理,好像时间充裕得用不完,好像稍微心有旁骛,做出来的东西就不够静气。
面对今天艺术界急功近利、物质至上的局面,姜吉安践行着那位让他心折的前辈艺术家的箴言:沉默、缓慢、独处。以至于他的作品如此工致、如此静谧、如此悠然而清冷。一卷卷空白的丝绢,和一张张空灵的册页,像是他与古人无声的交谈,和与宇宙神秘的对视。
“至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艺术不再模仿生活,艺术就是生活本身,每次呼吸都成为作品——有许多种获得幸福的方式,这是最好的一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