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炼：又见到雷诺阿

　　去年媒体有条新闻，说是美国有人在地摊上买到一幅破旧的风景画，经考证是法国印象派大师雷诺阿的真迹，价值不菲，那人一夜之间成了财神的宠儿。可是好运不长，巴尔迪摩美术馆随即宣称，那是半个世纪前失窃的馆藏珍品，于是当地法院介入，要求物归原主。

　　在网上见到此画之前，听说这是雷诺阿的信手之作，画得很差：色彩混乱，笔法一塌糊涂，构图也没有章法。我自七十年代末就喜欢雷诺阿，那时学画，临摹过他的名作《音乐会上》，知其用笔用色的妙处，所以不相信他的信手之作会那样不堪。上网搜寻这幅地摊画，一看，却是大师手笔，虽为即兴涂抹，却似中国古代文人的逸笔草草，随意的涂抹中见出画家的率真和自信，简约的笔法中透出老辣。

　　在北美生活了二十多年，我每行一处，总要到当地美术馆看画，见过不少雷诺阿真迹。十多年前我住在麻州西北部的深山小镇威廉姆斯，那是美国最富最贵的小镇之一，也是大学城，有美国排名第一的文理学院，还有著名的克拉克美术馆。那时我执教于威廉姆斯学院，享受小镇枯燥乏味的生活，于是克拉克美术馆便成了我三天两头跑去消磨时间的地方，在那里观摩雷诺阿作品，感受画中的宁静和温馨。这个美术馆比较传奇，据说当年大收藏家克拉克夫妇为建造自己的私人美术馆而选址时，首要考虑两点：一是靠近美国的文化中心纽约和波士顿，二是能躲避苏联的原子弹袭击。老两口拿着放大镜和标尺在地图上寻找，发现威廉姆斯离纽约和波士顿都不远，而这两座大城市遭遇核爆也不会波及大山深处，不会毁掉珍贵的藏画。

　　克拉克美术馆主要收藏印象派和早期现代主义绘画，雷诺阿的作品尤其多，几乎占了整整一个大展厅。雷诺阿当年在世时，与巴黎的一位犹太裔画商过从甚密，画作被其包断。画商很精明，他不仅在法国包装宣传雷诺阿，而且经常到美国旅行，向美国艺术界推销印象派，为印象派走向国际市场立下了汗马功劳。他每次到美国，都要同自己的犹太裔好友克拉克相聚，卖了许多雷诺阿作品给他。由此，克拉克家族成为美国收藏雷诺阿绘画最多的家族，威廉姆斯镇的克拉克美术馆也成为雷诺阿作品最集中的美国私人美术馆。

　　当年我居威廉姆斯时，适逢克拉克美术馆举办雷诺阿绘画大展，收藏于美国各地的雷诺阿精品都汇聚到克拉克，让人大饱眼福。九年前我从威廉姆斯迁回蒙特利尔，离家不远的蒙特利尔美术馆，也收藏有雷诺阿作品，但仅限于几幅静物花卉和人物肖像。其中一幅小女孩像，用笔用色纯熟，我一直想去临摹回来，据为己有。

　　去年秋天秋蒙特利尔美术馆与克拉克美术馆合作，举办克拉克藏品展，主要是印象派作品，以雷诺阿的绘画为主，于是我有机会重温了这些早就熟知于心的名画，重温了当年旅居威廉姆斯时从这些画中得到的宁静和温馨。如前所述，我在七十年代末临摹过雷诺阿名画《音乐会上》，那是照着印刷品学画的，此画的真迹收藏于克拉克美术馆，这次被蒙特利尔大展用作招贴画，挂在美术馆正门上方，竟让我想在三十多年后对着原作再次临摹，想必会有新的体会。

　　这幅画原本是应约而作的家庭肖像，但画家没绘制成通常的全家福，而是将父女三人画成音乐会包厢里的贵宾，姐姐为正面像，妹妹是侧面像，主从有致，父亲则退入背景，成为陪衬。作品完成后，客户很不高兴，拒绝付款。画家也不随俗，不肯照客户的要求重画为全家福，而是干脆将父亲涂掉，并修改了画中两位少女的相貌，重新命名此画，将其卖给了自己的犹太包销商，随后又转卖给克拉克，此画就此流传到了美国，藏于深山老林，外人不易见。

　　试想，如果当年订制全家福的客户接受了这幅画，会给自己的后人留下怎样的艺术财富。克拉克得到这幅画，也许预示了地摊上买到雷诺阿风景的好运气。不过，这样的运气并非人人都有，对我来说，下次去法国，若能到雷诺阿的故居看看，去感受他画室的气场，就算是运气了。

　　蒙特利尔美术馆的克拉克藏画已展出近三个月，今天结束，写下此文以记之。